世事茫茫,愿君安好

吾心归处【合集】

薛十三×元祥



祥太子寝宫内。


太监已全部退下,合上殿门。


“你要走。”王后默默说道。


元祥垂着眼,没有说话。


“你害怕了?”王后言语锐利。


“你是我的母后……”元祥低声道。


王后发出怪异的笑声,“三年前你引诱我的时候,我也是你的母后。”


元祥四下看了看有些担心地示意王后小声些。


“三年来你都没怕,如今却怕了?你要走不是因为你我之事,对吗?”王后语气很是平淡。


元祥垂眸不语。


“青州,为什么是青州?”王后神色变得异样。


“你从青州回来后,我就再没见过你的符坠了。”王后说着一把扯开元祥的衣襟,脖颈间空空如也。


“母后息怒,儿臣,儿臣不小心……丢了。”元祥跪在地上,也顾不上凌乱的衣襟,眼底有些慌乱。


王后蹲下身子,衣袍落了一地,如往日一般满目情欲地凑近了元祥。


“祥儿。”王后的唇蹭过元祥的脸颊,落下寇丹的艳红,带着深情游移到元祥紧抿的唇边。


“母后不要这样!”就在两唇相依之前的一刹,元祥猛地退后了一步,跌跌撞撞地站起来,狠狠擦着脸上的红印,却晕开一圈一圈散不去的艳丽。


王后愣在原地,然后抿了抿唇突然大声笑起来,面目有些狰狞,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。


“太子殿下,你完了!”


王后戳着元祥的胸口,指甲长长愈发狠戾,语气却缓下来,“你把你的心给丢了。你完了。”


完了,元祥也觉得自己完了。


从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了。


元祥面上神色不安,心口闷闷地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。




青州苦竹林村。


“十三呐~”陈六扛着他的大刀跑过来。


薛十三伸手拦住他,然后“嘘”了一声,“六,别嚷嚷。”


陈六把大刀放在一边,凑近了些,“你这啥玩意啊,看一上午了,这么宝贝给我看看。”


“你走开点,什么东西都要掺和一脚。”薛十三嘴上说着,还是往后闪了下让陈六能看见手上的东西。


陈六拉了一把胡须,眼里突然冒光,“可以啊十三,这玩意看着值不少钱吧,是上次的贵人赏给你的?”


薛十三瞥了陈六一眼,“不是赏,是送,不一样的。”


薛十三想起那人那日临走之时,从马车上跌跌撞撞跑下来,那马车金碧辉煌,险些灼了他的眼睛。


那人也身着华服,一尘不染,神色慌张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东西塞给他。


他说,“十三,一定要来京都找我。”


他说,“十三,我等你。”


薛十三轻轻笑了笑,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粗布衣裳,有些自嘲的意味。


仔细看着手里的东西,刻着两个字,应该是那人的名字,可自己这粗鄙之人哪识得这些,上回罗娘也只能认出那个简单的字,是个,“元”字。


“贵人呐~总爱说些好听的话逗我们这些下人。”薛十三眼底看不清神色,手下婆娑着符坠,角落里刻着菊花,确是京都的人。


“唉,可我们下人哪分得清好坏,都听到耳朵里了。”薛十三叹了口气。


“诶,十三呐~我们把这卖了去城里吃顿好的吧!”陈六没搭理薛十三,觉得他说话又不知所谓了起来,只凑近了些,“顺便我给罗娘买身新衣裳。”


说着陈六伸手要去拿薛十三手里的东西,薛十三立马站起来把陈六推在地上,骂骂咧咧道,“你他娘的就知道吃吃吃,罗娘家的大米都给你吃了。”


“说的好像你吃的不是罗娘家大米一样。”陈六拍拍衣服索性在地上坐着了。


薛十三顿了一顿,微眯着眼看向京都的方向。


“陈六,我要去京都。”


“什么!”陈六爬将起来,“十三,你不是开玩笑的吧。”


薛十三捏紧了手里的符坠,眼神坚定道,“我去找一个人,他……或许在等我。”


陈六眼睛瞪得老大,看出薛十三真的不打算开玩笑了,跌坐在草垛上。


“疯了疯了,十三你疯了……”




重阳节近,菊花台上。


高台已被菊花装扮得黄灿灿的。从这里能俯瞰到宏大的三重门和宫殿群落。


远远的宫道和广场上,太监们仍在忙碌地铺设大片菊花。


宴会桌特别大,圆圆地在方台中央,是为天圆地方,万物皆有规矩。


大王抖开袍子坐在上座,慢慢说道,“……‘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’元杰回宫,一家人就团圆了……”


众人点头称是。


大王饮了一杯酒,环顾四周,问道,“可还有什么事吗?”


元祥站出一步,言语恭谨道,“禀父王,儿臣想去青州戍边,请父王恩准。”


“你怎么也想去戍边了。”大王有些意外,瞥了眼王后,王后神色淡然,却暗里抖了一抖。


“儿臣久居宫中,想去历练一下。”元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。


大王没有再说话,双眼微眯着靠在椅子上。


元祥也不好再问,悻悻地退下,眼里满是失落和不安,王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,惊得他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。


大王安排了元杰为值令官,重阳之日统领内宫御林军,护后宫安全。


元杰领了命,与王后对视的一眼,然后看向大王,眼里有过一丝的狠戾又很快压了下去。


大王扫视着另两位王子,目光落在元祥身上。


元祥低下头去,不敢看他。


“元祥,你跟我来。”


大王寝宫,侧房。


这里的布置比起宫里其他雕栏玉砌的殿来说只能说简陋,屋内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,那是元祥的生母。


大王环顾着四周,声音低沉而忧伤,“这里的陈设布置,都是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,丝毫不差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
元祥躬身道,“知道,是父王为了纪念儿臣的生母。”


大王声音低沉:“明天是什么日子?”


元祥回道,“是重阳节,是儿臣生母的忌日。”


大王抬头看着画像,眼里有些化不开的忧伤。


元祥也抬头望着画像,只有茫然的敬仰。母亲去得太早,在他心里毫无印象,除了这幅画像。


大王低缓道,“你生母早逝,朕又常年征战在外,没能好好照看你,父子之间不免疏远……可你从来都是朕最喜欢的儿子……”


大王转身,看定元祥,目光复杂而痛苦。


祥太子惶恐地站着,不敢抬头。他琢磨不透父王的心思,更怕他看出些什么。


大王的目光停在元祥身上。


半晌,大王缓缓道,“为何想去青州戍边?”


元祥正要说话,被大王抬手打断,“刚才那番说辞就免了,朕不信。”


元祥有些惶恐地退了几步,声音也慌乱起来,“儿臣,儿臣……”


“祥儿。”大王走近拉起元祥的手,语气和缓了许多,“要坐在朕这个位子上,很多东西,你不能要……”


元祥跪在地上行了大礼,额头磕在地上,透进一寸寸冰凉,“禀父王,儿臣学识浅薄,胸无大略,难当此大任,恳请父王易储。”


“朕知道你定是有想要的东西。”大王转头看向墙上女子的画像,神色间悲哀得苍老了许多,眼里像是有泪。


再转回看向元祥时又是那个威严的大王,“你是太子,便必须继承朕的一切,朕的皇位,朕的江山,朕的皇宫,还有……朕的舍弃……”


元祥依旧低着头,靠着地面听见大王走出寝宫的脚步声,有泪滴落在金黄耀目的地面上,吧嗒吧嗒的声音萦绕了整个寝宫。


许久,殿内安静得出奇,元祥低声了一句。


“儿臣不愿舍弃。”




数日后,太子寝宫内。


世人皆道我懦弱无能,纵情声色。


白壁本无暇,落尘恨因谁。


元祥斜倚在床边,揽过身侧的宫女,勾唇一笑,春色无边。


“太子!”大王从门外走进来,怒斥了一声。


“是父王来了。”元祥神色未变,怀里的宫女被惊得要挣扎开去,却被搂得更紧。


“你!你哪有一个太子的样子!”大王一把抓起宫女推倒在一旁,又气又急,额上青筋暴起,见元祥依旧没有太多的反应,而后叹了一口气。


元祥闻言坐起身子,然后跪倒在地,“儿臣做不了太子,恳请父王易储。”


大王怔了一瞬,然后俯身在元祥耳边说道“休想。”


直起身子接着说道,“这皇位必须是你的。”


“若儿臣不愿呢……”元祥垂着眸子,眼波暗涌。


“青州地界听闻有流寇走匪,太子觉得朕该不该派人去清缴?”大王用着商量的口吻,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。


元祥浑身战栗了一下,抬头看着大王,眼里满是不可置信,“是,是母后说的?”


“没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,也没什么事是朕做不出的,祥儿你该明白。”大王轻声说着,却像一记记重鼓敲得人耳膜震裂。


元祥俯身在地,声音也有些发抖,“儿臣……明白。”


大王满意地笑了笑,伸手抚上元祥的脸,然后轻轻拍了拍,“以后可莫要说易储这种胡话了。”


言罢,大王拂袖而去,笑声回荡在整个寝殿里,阵阵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
元祥直直盯着大开的殿门,眼底既是不甘,又是悲凉。




京都城门前,例行检查。


“站住。”卫兵拦住了一身灰布衣裳的薛十三,“瞧你这打扮看着便不像京都中人,可有符节。”


“这个自然是有的。”薛十三笑着从怀里掏出符坠递给卫兵,垂下眼眸时却有些黯然。


这京都也不知该多繁华,自己从村里新买了最好的衣裳到这竟什么都不是。


卫兵拿过符坠仔细看了看,扑通跪在地下,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,还望先生恕罪。”


薛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的大礼吓了一跳,还没反应过来就跟着那卫兵进了城内。


“你就是太子殿下说的贵客?”那卫兵请来了守军将领。


薛十三闻言愣在了原地,太子殿下四个字重重地打落在他的耳朵里,更是砸在他心上,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。


太子……太子!


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终有一天也会成为万人之上。


“哟~贵人呐~”这是薛十三看到元祥说的第一句话。


贵人,只是没想过会这么贵……


这会才想起那符坠上另一个字,该是“祥”。


元祥,当朝太子……


薛十三搓着衣角,灰灰暗暗映在眼底愈发低沉。


“太子殿下吩咐若有人持这符坠入京,第一时间请入宫中面见太子殿下。先生请~”守军将领弯腰作揖。


“我……”薛十三心下百转千回,连守军手里的符坠也没拿就转过身想出了这巍峨的城门。


“奉王后之命,抓捕偷盗太子殿下符坠之人。”突然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响起,一队卫兵包围了薛十三。


领头的太监拿过守军的符坠看了看,然后吩咐卫兵,“没错,就是太子殿下的符坠,来人,拿下!”


“诶,你们!你们什么意思,这不是我偷的!”薛十三莫名其妙被当成贼人抓了起来,挣扎不得被带离了城门口。


薛十三被带走后,守军将领面露难色地对领头太监说道,“总管大人,这是太子殿下要找的人……”


“这也是王后要找的人,将军该懂的其中利害关系。”领头太监说着收好符坠转身离开了城门口。


守军将领犹豫着,然后吩咐手下。


“你们守好城门,我要入宫一趟。”




王后寝宫,主殿。


王后坐在台前绣着菊花,一针一线,满目金黄,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。


剪子一下一下压过绣布边缘,菊花之形跃然而出,宫女拿过一件深蓝色的宫服,王后小心地把菊花绣进宫服内。


“祥太子殿下驾到。”


“儿臣拜见母后。”元祥垂眸躬身


“祥儿今日怎么有空来母后这了。”王后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。


“儿臣的来意,母后难道不明白吗。”元祥语气有些压抑地质问道。


“都退下吧。”王后摆摆手,殿内宫人将宫服放下,悉数退出门外。


王后站起来走到元祥身边,拿过宫服放到元祥面前,“祥儿,今年重阳佳节母后特地给你准备了这件衣服。重阳晚宴上我要你穿上。”


“儿臣不穿。”元祥冷冷道。


王后继续往元祥身上比这衣服,说道,“母后特地给你加了多菊花,费了母后不少心血。”


“我说了不穿!”元祥扯起衣服甩在地上,推得王后跌在身后的绣台上。


王后拾着衣服往元祥身上推,元祥拽着衣服往边上甩开。


拉扯间听见宫服撕拉一声裂开一条巨大的口子,两人都停了下来,衣袍落了一地。


王后怔怔看着破裂的宫服,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,嘴角的寇丹也晕开染到颊边,带着一抹惨烈的笑。


“你不要笑!你把人给我!”元祥抓着王后的肩头,眼神带着狠戾的泪。


“什么人?”王后轻笑着说道。


元祥从怀里拿出符坠,“这是什么!为什么在你的寝宫里会有我……给他的符坠!”


王后笑起来,声音有些苍凉,“那个人到底哪里好,我的祥儿要这般待我。”


“他在哪!”元祥渐渐失去了耐性,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抵到王后的颈间。


王后睨了眼颈间的簪子,轻笑着便渗出血来,咬牙道,“我把他交给大王了,你说大王会不会放过他。”


元祥倏地睁大了眼睛,推开王后踉跄地站了起来“你疯了!你这个疯子!”


王后躺倒在绣台边上无力地笑着,眼角滑下一滴泪,落在脖颈的伤痕间。


元祥跌跌撞撞跑出了寝殿大门,嘴里只反复喃喃着两个字。


“十三……”




宫室偏殿,暗室。


“呸!”薛十三朝眼前的卫兵脸上吐了一口,骂道,“有本事放开老子,看老子不打得你喊娘!”


“你这贼匹夫脾气还不小,看我不打死你!”卫兵抡起拳头便要往薛十三脸上招呼过去。


“住手。”


威严的声音传来,暗室内的卫兵齐刷刷跪了一地,“拜见大王。”


薛十三抬起头,额头上的汗滴下来有些糊眼睛,只见得一片明黄晃得眼前花了一片,接着身后一松,便被放了下来。


“你,就是拿了祥儿符坠的人?”


薛十三扭了扭手腕,抬眼看着大王,想着这回怕是逃不掉了,不惧反笑,“是又怎样。”


大王也笑起来,挥手让身后人都下去了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

“薛十三。”薛十三随口回答道。


“十三……”大王眯起眼睛想了一会,喃喃道,“原来祥儿出神时念叨的,竟是你的名字。”


薛十三没能听清,笑了笑接着说道,“怎么大王也对草民这粗鄙人的名字有兴趣吗?”


“朕对你与祥儿的私情更有兴趣。”大王弯下身子轻声道。


薛十三怔了怔神,被大王突然而来的话惊着了,一下子回不上话。


“你不要以为祥儿还掂挂你,一国太子,什么都可以有,唯独不会有真心。”大王笑着说,却透着阴冷。


“祥儿未来是要做大王的人,他身边可以有很多人,但决不会有无用之人。”大王狠决的语气,却似有着些许无奈。


“我做错了什么,你要赶我走!”


“因为你,无用……”


恍惚的光影重叠起来,大王觉得头疼,抬手按了按才压下了那些回忆。


薛十三笑着偏过头去,故作轻松道,“大王说笑了,草民不过救了太子殿下一命,殿下隆恩,赏我的符坠罢了。”


薛十三看进角落的阴影,心下有些黯然,那样的贵人原本就是赏,不是送,倒是我多心了。


给了便要着,不给便也无处可讨。


这皇宫哪一处不是庙宇辉煌,又哪一处不是画壁琳琅。


倒是自己格格不入,不知好歹罢。


“既是赏,便无罪。你救了祥儿有功,朕赐你千金,明日出宫去吧。”大王看着帘外透进丝丝的光,权当灼了眼,便妇人之仁了一回。


轻易地便放过了自己,薛十三心下生疑。


大王转过身又说了一句,“若是出了宫,便要断了与宫内的一切联系。”


薛十三垂下头去,原来是要自己离开,这倒好说,原本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人。


如今,倒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了。


只是,没能见到一面,有些可惜……


薛十三俯身在地上扣了一下,答道,“谢大王恩典。”




祥太子寝宫,正殿。


元祥疾步走进殿内,见大王已正在自己寝宫,便躬身道,“儿臣拜见父王。”


“祥儿来了,怪不得祥儿急急找父王来这,看,重阳节快到了这菊花开得多好。”大王笑着拉过元祥的手走到窗前。


“父王,儿臣有一事……”


“嘘……”大王打断了元祥的话,然后说道,“不是花中偏爱菊,此花开尽更无花。祥儿,你可懂得这意思。”


“儿臣愚钝,不知父王何意。”元祥低下头,神色复杂。


大王伸手捻起一片菊花,轻轻柔柔地,“秋后有腊梅,可朕不喜欢腊梅,所以菊花之后,朕也当从未有过别的花了。”


“朕爱菊花,便也爱菊花与朕之间的一切。”大王说着看向元祥,目光里充满怜爱。


“祥儿,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。”


元祥躬身道,“儿臣可否求父王一件事情。”


大王微眯着眼,吐出一字,“说。”


“儿臣有一故人,听闻近日手持儿臣符坠来寻儿臣。母后误会将其当作贼人抓起来了,说是交给父王了。”元祥小心翼翼地出声,说罢大气不敢出一声。


大王捏着菊花瓣,神色淡然道,“薛十三。”


“是他!”元祥听见这名字倏地抬起头,心觉不对又慌忙低下去,恭谨道“父王,十三曾救过我。”


“朕知道,他只是来把符坠还与你,明日便出宫了。”


“出宫……他还未来见我怎就要出宫了。”元祥目光下坠,像是自言自语。


大王眼神突然变得狠戾,手下捏紧了菊花瓣,登时扭了下来,捻碎在指间,“一个人有一个人该处的位置,不该去的地方不该见的人就不要惦着,凡事都要有规矩。”


大王话里有话,听得元祥心下一惊,平日里若是这番情景本该噤声,这回却不管不顾地又说上一句。


“儿臣就想与他说几句话。”


“不行。”


“那只见一面。”


“不行。”


“父王……”元祥声音愈发低下去,他知道不该如此与父王顶撞,只是一想到那人明日便要离开,心下就急躁起来。


“祥儿。”大王神情淡漠,却隐隐有一丝伤感道,“在其位,谋其事。帝王不该多情,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的。”


“怎的不是,十三与儿臣……是命中注定的。”元祥咬咬牙还是说出了这句话。


大王闻言瞬时气恼起来,大手一挥拂在元祥的脸上,元祥跌在烛台前,险些连王冠也被打下。


“混账!与你命中注定的只有太子之位!其他的你休想!”大王气得嘴角都在抖着,看在元祥眼里只觉得可怖。


“儿臣不要。”元祥似乎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,躺倒在烛台前,眼神愈发坚定。


大王在袖底渐渐捏起拳头,双目圆睁,浑身都在发抖。


“由不得你!”大王狠狠在元祥腰间踢了一脚,像是气极。


元祥陷在角落里,面上带着红印,艰难地出声,“父王,你定是没有真心喜欢过谁,才……才会这般无情……”


大王闻言浑身抖了一下,蹲下身子猛地拎起元祥的衣襟,眼里似是要冒出火星。


“朕若不是真心喜欢,你以为薛十三能活着走出宫门!你以为朕会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忤逆!”


大王说着狠狠推了元祥一把,大步走出殿门,吩咐了一句。


“没有朕的命令,不许太子殿下出寝宫半步。”


元祥脑后撞在烛台上眼前有些晕乎,刚才父王眼里的悲伤定是错觉。


帝王总薄情,可元祥不愿做帝王。


元祥倒在角落里,脸上隐隐还有些红印,却是不觉得痛了,衣袍缠绕了一身,这贵重繁复的华服,倒真像绳索捆绑得自己动弹不得。


听见殿门外落锁的声音,元祥只觉得一颗心也沉沉落了地,破碎得再也无处可寻。


抬眼看向窗外,宫墙座座,眼底只有晦暗的金黄,再无其他。


入夜,元祥依旧一动不动躺在那,若不是那眼里的悲凉深入骨髓,倒真像死了一般。


这时门外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。


“太子殿下,我是小蝉。”




京都城门。


薛十三得了匹马,他有意勒着些缰绳,马儿还是踢踏踢踏地缓步走出了城门。


身后城门被放下的声音,震得薛十三浑身抖了一下。


他回头看了眼京都高耸的城墙,这一砖一瓦都似是黄金筑的,抬眼再往上一看,大王正在城楼上,负手而立看着自己。


薛十三往大王身后瞧了瞧,只他孤身一人而已。


薛十三回过头,继续走着马蹄下有些荒芜的路,轻笑了声,一个赏赐的符坠罢了,还在期待些什么,真是有些可笑。


“十三!”


薛十三勒住缰绳,猛地回头便是脱口而出,“元祥!”


城楼上已是空空如也,除了守城的将士排得齐整,像一个个黑压压的栓子,锁住了这偌大的京都。


薛十三暗啐了自己一口,“真是疯了。”


陈六说得对,我是疯了才会以为。


他真的在等我……


城楼上被城墙遮住的地方,大王捂着元祥的口鼻,死死压着。


元祥眼睛看着城外,伸手挠着墙壁,似是要把墙生生挠出一个洞来。


他听见薛十三叫他,“元祥!”


元祥挣扎着要起来,指尖都快渗出血来,却是毫无办法,声音也被闷在了大王的掌心。


“你想他死吗。”大王在元祥耳边说道,只见元祥大睁的眸子里满是惊恐,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。


“那就别叫他回来。”大王一抬手便有一队弓箭兵拉弓搭箭齐刷刷地指向城外。


元祥渐渐停下了挣扎,只是眼里盈满了倔强和不甘。


大王也放开了他,便是笃定他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。


元祥扒着墙头,终于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人,却是他离开的背影。


“十三……你回来……”元祥把手伸出城墙之外,有气无力地说着,声音带着丝丝寒气,期望而又绝望。


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尽头,眼泪在瞬间模糊了整个京都郊野,什么也看不真切了。


元祥张张嘴,只是哑哑地哭起来。


“祥儿,起风了,回寝宫吧。”大王并没有打算追究是谁放了元祥出来,又是怎样突然来到了这里。


他只是望着城外,想起那年赶元祥生母出宫,也起了这样凛冽的风。


元祥闻声回过头,眼里有恨,更多的是绝望,“你是在逼我!”


“你是太子,永远都不会变。朕,是为你好。”大王转过身,在风里落了一滴泪。


“为我好?”元祥笑起来,分外讽刺分外苍凉“你是在逼我去死!”


大王心下一惊,转身便看得元祥拔下头上的束发的金簪直直插进了左肩,霎时血流如注。


“祥儿!祥儿!快,快传太医!”大王扑在元祥身上,用手堵住冒血的伤口。


元祥从未见过如此惊慌的父王,此刻只觉得可笑,他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,“是,你……逼的……”


元祥仰头望着顶上的一片天,思绪流转着,缓缓盍上了眼睛……


金黄衣袍委地,铺散开犹如一朵灿烂的菊花,绽放得动人心魄。




祥太子寝宫,内室


元祥躺在卧榻上,肩头缠着绷布,隐隐泛着点点红印。


“祥儿,你醒了。”大王伸手想要去抚摸元祥的脸,却被元祥偏了开去。


元祥睁着眼睛怔怔地盯着墙,一言不发像是丢了魂一般。


大王叹了口气,看着元祥神色有些复杂,“你恨朕也好,坏人由朕来做,比你自己将来做要好。”


元祥像是没听见一般,只是眼里染上些雾气,朦朦胧胧的。


“祥儿,你还要跟父王置气吗。”大王半分威严半分宠溺地说道。


元祥微微仰了仰头,嘴唇有些干裂,“让小蝉来照顾我……”


大王微眯着眼睛,思忖了一会然后应允了。


“你是谁!”这时门外传来宫女受惊的声音,随即便响起打斗的声音。


大王皱着眉头,往外瞧了眼“祥儿你好好歇着,朕出去看看。”


元祥没有再理会,面无表情地盯着墙睁着眼睛,唯有泪一滴一滴落在枕巾上,那样明艳。


门外,与侍卫纠缠的蒙面人见大王从屋子里出来,甩下侍卫往走廊深处逃去。


大王疾步追上,两人交起手来,大王皱着眉,这人的身形感觉竟那般熟悉。


大王心下疑惑,探手一把揭掉了蒙面人脸的蒙布。


一个转身还未待看清又被那人夺回系在脑后。


闻声赶来的蓝衣太监,个个都是大内高手,将蒙面人制服后,齐刷刷跪了一排。


太监道,“启禀大王,此人是御药坊太医蒋太医的内人。”


大王惊讶道,“蒋太医的内人?……是御药坊的人?”


太监回道,“不是,此人是从宫外潜入。”


大王看了看蒋氏,沉声地,“你为何夜闯宫禁?”


蒋氏低着头,不吭声。


大王道,“抬起头来。”


蒋氏低头不动,蓝衣太监上前,一把揪住蒋氏的头发,拉起来。


蒋氏有些吃痛,痛苦地抬起头来。


大王目光如电地看去,忽然愣住了,久久地注视着蒋氏。


蒋氏闭眼,不看大王。神色有点慌乱。


大王摆了摆手,“松绑,退下。”


抓蒋氏头发的太监松开手,给蒋氏松绑。


所有的太监都悄无声息地快速退下。


屋里安静了,只剩下大王与蒋氏。


大王走近一步,定定地看着蒋氏,缓缓出声,“是你。”


蒋氏知道大王认出了她,反倒镇静下来,抬起头,却是不发一言。


大王感叹地,有些伤感道,“……二十五年了,朕以为,再也不会见到你。”


蒋氏沉默着。


大王问道,“你为什么来?”


“来……看看……祥儿。”蒋氏说到这,眼神有些凄惘。


大王看着蒋氏,知道她话定不止如此,等着她继续说。


“我要带他走。”蒋氏声音不大,却很坚定。


“不行,他是朕的儿子。”大王几乎没有犹豫地拒绝了。


“他也是我的儿子!”蒋氏语气提高了些,仰着头,眼里的不甘和元祥的几乎如出一辙。


沉默了一会儿,大王缓缓出声道,带着从未有过的柔情,“侍萍……”


“住口!”蒋氏情绪突然激动起来,像是控诉道,“当你在我和权力之间选择了后者的时候,你就没有资格再这么叫我了……以后大王请叫我,蒋氏。”


“蒋氏……”大王自嘲般地笑了笑,声音沉沉道,“你还是再嫁了,我以为……”


也许大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他没有再说“朕”,因为这个字,他舍弃了太多,包括侍萍。


“以为我要为你的薄情守一辈子,还是要冻死在寒冬的街头?”蒋氏笑了笑,有些凄凉,“没有逼死我,你很失望吧。”


大王垂眸看着蒋氏,眼里有些浓重的悲痛,“我从没想过要你……死。”


“你没能逼死我,所以要逼死我的祥儿,对吗!”蒋氏走进了几步,眼神闪出几分凌厉。


“我怎么会想要逼死祥儿,他从来都是我最宠爱的儿子。”大王摇着头言语间稍有些急切。


蒋氏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,格外刺眼,“宠爱?把他逼得自尽也是你所谓的宠爱吗?你的爱还真是让人消受不起。”


“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。他是太子,我会给他他该有的一切,那些不该有的……”大王定定说道,“早点丢弃,会好受些。”


“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,无情无义偏偏还自以为是。”


蒋氏后退了一步,眼里蓄上了泪水,却是咬牙切齿道,“祥儿与你不同,你若偏要逼他无情无义,便是逼他去死。我必须要带他走。”


“我不会让他死的……我也不会让你带走他。”大王说着越过蒋氏往门外走去。


“你若真为祥儿好!你就放过他!”蒋氏的声音嘶哑着,像是用尽气力想要挽回什么,如羽毛落入湖心,惊起涟漪。


大王走到殿门,脚步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。


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,淡淡地却又似在暗里翻涌,“朕会让蒋太医来接你回去,至于祥儿,与你无关……”


言罢,大王大步走出了殿门,空荡荡的宫房内熏着沉香。


蒋氏颓然地坐在地上,几滴泪落在精雕的地面上。


这皇宫深深,雕栏玉砌,也从未变过,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金丝牢笼。


不同的是二十五年前关着她,如今是关着她的儿子……


门外有人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。


蒋氏抬眼望去,收了脸上的泪,轻唤了声。


“小蝉。”



十一


京都城郊,集市。


薛十三没有苦竹林村,而是在城郊客栈住了下来,总是暗骂自己不要有所妄想,却又忍不住有所期盼。


“老板,有醋没有,你这面有些涩口。”薛十三拍着桌子,老板战战兢兢得端过一碗醋放到桌子上。


薛十三大口扒了一筷子面,然后停住,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。


“他娘的老子还在等什么啊!”薛十三一下子站起来,吓得老板连忙躲到了柜台后面。


“老子有这些钱,回苦竹林村想娶几个娶几个。”薛十三一边说着,一边在桌上放了一锭金子然后摸了摸鼻子,看了眼皇城的方向。


“个个都要比你好!”薛十三复又低下头,喃喃道,“洗衣做饭不会,农活你也干不了,连个娃也不能生……”


“老子眼瞎了才会喜欢你!”薛十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,又颓然地坐下,吧嗒有一滴泪落在金锭上,恍如皇城内金宇黄梁。


“先生……是叫薛十三吗?”小小的女声从身后响起,带着些怯意。


薛十三转过头看见一女子,看穿着像是宫里的人,问道,“你是?”


“我是蒋太医之女蒋婵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

薛十三半信半疑地跟着蒋婵走到了一旁的巷子里。


“太子殿下派小蝉来给先生送一封信。”


“元祥!”薛十三一把抓住蒋婵的手臂,急急问道,“信呢!”


“先,先放开我……”蒋婵被吓着了,扭着手臂声音也弱弱的。


薛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蒋婵,拱手道,“失礼了。”


蒋婵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,小心地打开,露出镶黄的纸边,然后递给薛十三。


薛十三正要伸手去拿,又缩回了手,疑问道,“我要怎么相信你?”


“太子殿下便说你会不信,他要我跟你说一句话,是说……”


蒋婵想了一会,挠着脑袋说道,“说山有什么兮什么枝……”


“山有木兮木有枝!”


“对,就是这个。小蝉没读过多少书,认得几个字,却也不知道这古话的意思。”


蒋婵又将信往薛十三手里递了递,“太子殿下说只要跟你说了这句话,你便会信了”


薛十三还记得那日,二人坐在村口的桃花树下,挖光了里正埋下的几坛子好酒,便并肩坐在阳光下,一杯接着一杯,谈天说地。


又想起元祥那双带水的眸子,他说,“山有木兮木有枝。”


“什么山呀枝呀的,你这富贵人家的话我可不懂。”


他说“十三,你记住这句话,总会懂的。”


“谁要记得这酸臭的文人话了。”


话是这么说,薛十三还是用心记下了,后来特意去问了村口的冯秀才。
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

只是薛十三还没来得及告诉元祥知不知,便已匆匆一别到了今日。


薛十三捏着手里的信,垂着眼眸有些恍惚。


“先生?”


“我大字不识一个,姑娘帮我看看这信吧。”薛十三回过神来,看着信上一排排大字却是一个也不识,只得把信又递将回去。


蒋婵连忙退了几步,低眉道,“太子殿下吩咐这信,只能给先生看,先生可遮住印鉴去街上寻访普通百姓,我等宫人都是不许看的。”


“没事,你给我看了吧,你是元祥派来的人我放心。”薛十三把信直接摊开放到蒋婵面前。


蒋婵本也心下好奇,这也就接了过来,待看清纸上的字后,浑身都抖起来,霎时眼眶也红了。


落黄的纸上朱笔所写:


吾心未改,夜夜思君。


蒋婵心下又惊又悲,太子殿下近日里的冷淡,竟是因为眼前这个……男人。


怪不得,怪不得大王大怒,怪不得……殿下要,以死相逼……


“姑娘怎么了?元祥说了什么?”薛十三见蒋婵如此,有些心急。


“太子殿下说,说……”蒋婵眼神躲闪着,然后咬咬唇,道,“先生还是找别人看罢。”


薛十三有些疑惑,但也不好强人所难,只得道过声谢转身欲走。


“先生留步。”


薛十三停下脚步,“姑娘还有何事。”


蒋婵面露难色,缓缓道,“后日重阳节,宫中有乱。”


薛十三登时心下乱了一拍,宫中有乱……


“宫墙深深,常人决计是进不去的。”


薛十三闻言垂下头,苦笑了一声,他又何尝不知。


蒋婵想起纸上那八字,狠了狠心说道,“元杰王子要在重阳晚宴上……”


然后附到薛十三耳边小声说道,“逼宫。”


“言尽于此,明日巳时太子殿下请先生去往城西墙下一碧藤下。”蒋婵退开一步,握着信的手哆哆嗦嗦的,薛十三只当是小姑娘有些害怕,未作细想。


“不管先生对于重阳晚宴有何决断,请不要牵扯太子殿下。”蒋婵说罢,手里的信落在地上,也待不及捡,便转身离去。


巷后转角,响起阴阳怪气的声音,“蒋婵姑娘这不是做得更好吗。”


“还请王后放过我父亲。”


“这是自然。”


薛十三拾起地上的信,盯着那八个字看了许久,然后折好收进了怀里。


望向远处的宫墙,薛十三叹了口气。


有心也好,无意也罢……


权当上辈子我欠了你,便再救你一次。


未及日落。


军营里,元杰看着帐前来人。


“你是何人?”


“薛十三。”



十二


城西碧藤下。


宫内报时太监敲云板:


鸡栖于埘,君子勿劳,河清,巳时。


“元祥!”薛十三站在城下,除了高耸的城墙下一株碧藤,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影。


薛十三有些心慌,喊着“元祥”,却迟迟无人应答。


“十三!”有低低细细的声音传过来,薛十三噤声小心地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

“十三,你在吗?”这回薛十三听清了这小心翼翼的声音,从墙后传出来。


薛十三贴到墙边,敲着墙上的砖块,“元祥,我在,我在。”


“十三,我终于等到你了。”元祥的声音瓮瓮地穿过这囚牢般的宫墙,穿过无数个期盼的日日夜夜……


薛十三蹲着身子,倚着墙循着最清楚的声音,“我以为……你不会等我的。”


碧绿的藤蔓下荡着几个小卷,在微风下有些惬意的错觉。


“元祥……”


“十三……”


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,然后笑起来,就像是在青州时,爽朗的笑声。


“你先说吧。”元祥斜倚在墙上,左肩还缠着绷布,便侧过身子换了右手扣了扣墙。


“我说怎么就这儿能听见声音啊,别处都不行。”薛十三轻扣着砖墙问道。


“我小时候父王经常来这,我问他为什么老爱在墙边靠着,他说这里能听见宫外的声音。还说里面的人出不去,外面的人进不来……”


元祥语气有些落寞,“若是再听不见了声音,也就没了盼头……”


言罢,宫墙内外都是寂寂的沉默,彼此间看不见表情,明明是盼了许久,此刻却是说不上话来……


许是心头太过沉重,如鲠在喉,不愿提及。


“十三,罗娘家那只瘸了腿的小公鸡还好吗?”元祥出声道,听起来很轻松的样子。


“马大哥找来个人给救过来了,就是走得慢些,长得也好,现在都这么大了。”薛十三说着手在空中比着大小,也不顾元祥能不能看见。


元祥在那头笑着,继续问道,“里正还有来找你们麻烦吗?”


“迂腐的老头,还不都听上头的,倒也没难为我们。”


……


“我种的那棵桃树开花了没,我等着拿来酿酒呢。”


“开了几朵,长生给摘了也不知道放哪去了,问也不说。”


“这小子还是这样。”


……


“陈六和罗娘该成亲了吧。”


“成了,六啊都快当爹了。”


“那我要当孩子的干爹。”


“成啊,那你得给孩子取名字。”


……


两人默契地只谈着在苦竹林村的那些人,那些事,似乎这样就可以装作,那些美好平淡的日子,还能回去……


只是两人谁都看不见另外一边,只隔了浅浅一道宫墙,泪盈于睫,却笑语依旧。


谁都在欺人,谁都在自欺。


“十三。”元祥倏地顿了一下,缓缓道,“我想回去……”


薛十三用手指划拉着砖墙,也不知是在思忖什么,神色有些凝重道,“元祥,明日子时之前,我定会带你回去。”


“什么?十三你要做什么!”元祥被这话惊住了,心下登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答案。


“你是什么人,在宫外鬼鬼祟祟的!”一队巡逻的卫兵走了过来,领队的指着薛十三便要将他抓起来。


“明日子时之前,一定!”薛十三附着墙强调了一番,便被卫兵七手八脚地架了起来。


元祥听得墙外闹哄哄的一片,心里又急又慌,狠狠敲着宫墙喊道,“十三!别去!明日千万别去!”


“殿下!”蒋蝉显然也被吓到了,看见元祥左肩的绷布渗出血来,顾不上望风,连忙跑了上来。


元祥不知道薛十三有没有听见,只是墙外的吵闹声渐行渐远,重又恢复了平静,只有墙上的碧藤依旧沙沙。


“小蝉,他不会去的对不对,他怎么会知道二弟……”元祥抓着蒋婵的手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,明知无望却不肯放手。


蒋婵浑身哆嗦了一下,躲闪着目光,支支吾吾地,“殿下……”


元祥靠在墙边,仰头便远远看见菊花台上那层层叠叠艳丽的菊花,金黄耀目。


“明日子时……”


明日,九月九日,重阳。



十三


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。


京都御林军身着黄金铠甲,巡视着皇宫。


京都城外郊野,一片明晃晃的黄金铠甲在夜色里反着月光。


宫内报时太监敲起云板:


春祈秋报,康宁是臻,嘉禾,申时。


重阳晚宴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中,菊花台上四四方方的桌子旁摆满了菊花。


太监宫女们低头不言,快步地走着。


王后寝宫,内室。


王后坐在镜台前,往头上一根一根插着金钗。


元祥从门外冲进来,脚步慌张,在近处站定,躬身道,“母后。”


王后缓缓地插好一根金钗,然后说道,“都退下吧。”


待侍女们关上殿门后,元祥走到王后面前抓住她的手道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


“参加重阳晚宴啊,这么大的盛世得好好打扮。”王后用力挣开元祥的手,继续插上一根金钗。


“是你让小蝉告诉他的,对不对!”元祥质问道,“你为什么这么做,你会害死十三的!”


王后神色淡淡地,自顾自地往头上插着金钗。


“你说话啊!”元祥拂袖一把扫落了镜台上的金钗,已是气极。


“是你要害死他,不是我。”王后站起身看着元祥,嘴角是诡异的笑,“别忘了是你告诉大王的。”


元祥眼里满是惊恐,退了几步,“你是故意让我知道元杰要逼宫,故意让我告诉父王!”


“是又怎样。”王后逼近了几步,语气狠决,“我倒是要看看,是你那个老不死的父王重要,还是你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重要!”


“你这个疯女人!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!”


元祥摇着头,不可置信道,“元杰是你的亲儿子!你也要他死吗!”


王后笑起来,有些凄厉,生生落下几滴泪来,“他要夺你的皇位,是他贪心不足。”


“疯子,你们都是疯子!”元祥看着眼前头饰复又凌乱的王后,转身踉跄着跑出了殿门,眼底尽是茫然无措。


戌时已过,重阳晚宴的鼓声已经响起。


宫女端上一盘茱萸,献到跟前。


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……元杰出任值令官,没办法跟我们一起,真是可惜。”大王说着在王后头饰间插上茱萸,道,“王后今日明艳动人。”


王后冷冷地看着前方,没做理会。


“祥儿你有伤,就不必一同登高了,在殿内歇着吧。”大王给元祥也插上茱萸,柔声道,“朕从来都是想要你好的。”


元祥坐在椅子上,偏过头去,浑身都有些发抖,今夜,山雨欲来,已是风满楼。


大王伸手携着王后一步一步走上高立的菊花台,元祥捏着衣摆听着宫内报时太监疾步走过。


云板声响起:


诸事定劳,行风落水,人定,亥时。


元祥霎时间冷汗淋漓,汗水浸渍在左肩的伤口上,疼得脸色苍白。


该来的终究会来,元祥眼里空乏一片,像是被抽干了灵魂,如同行尸走肉

菊花台上,大王好整以暇坐在正中,望着远处的城门开启的一瞬,嘴角勾起一抹笑,诡异非常。


“王后,你真是狠毒的心啊。”大王看向一旁的王后,笑道。


“不如大王。”王后依旧没有表情。


城门完全开启,伴随着喊叫声,一排排身着黄金铠甲的士兵在菊花台下列队排开,为首的正是元杰。


大王拂了拂袖子,菊花台下冲出一群黑甲卫士,黄黑瞬时交错在一起,刀光剑影间,泼洒出明艳的鲜红。


“你若恨朕便来杀朕,不必这样设计朕的两个儿子。”大王微眯着眼,把玩着手里的物什。


王后冷笑了一声,“我要你亲手杀死元杰,逼疯元祥,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?”


“所以,你早就知道祥儿会来告发了,对吗。”大王语气很淡,听不出情绪。


“对!元杰逼宫是死罪,还有那个薛十三,杀了他元祥会怎样……”王后冷冷道,“大王比我清楚。”


“不过是要死人罢了,谁知道死的是谁呢。”大王说着往殿内看了眼,满目柔情,“侍萍说得对,朕该放过他的。可朕是大王,大王有大王该做的事,如何能放。”


菊花台下兵刃相接,菊花台上各有心机。


“若是没有大王,祥儿就可以无所顾忌了。”大王站起身子这么轻飘飘说了一句,“侍萍,我欠你太多……”


“什么?”王后倏地站起来,像是明白过来大王的意图,大声道,“你疯了!”


大王看着菊花台上登上一个熟悉的人影,笑着道,“这宫墙之中,谁人不疯。”


王后拾起散落的衣袍,跌跌撞撞地跑下菊花台,跑进殿内,浑身颤抖得头饰落了满地,叮铃作响。


王后摇着头,不可以不可以,要让元祥去阻止这一切……


偌大的菊花台上,立着两个身影,皆是明黄的一身。


“薛十三,你来了。”大王抖开身后的袍子走近了几步。


薛十三脸上满是鲜血,抬手剑指着大王,沉声道,“元祥呢,我只要他一人!”


大王面无惧色走上前去,胸口抵着薛十三的剑尖。


“朕不能让你带走他,朕是大王。”


“我不要逼我!”薛十三手下使了使劲,剑尖刺破了大王前胸的衣襟。


大王笑着,神色淡然道,“你,要对祥儿好,至少要比朕好。”


大王说罢一个大步向前,直直撞上了薛十三的剑,薛十三反应过来,收剑已是来不及,霎时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龙袍,委然一地。


“父王!”元祥急急从殿内跑上来,一层层的高梯通往那冰冷的菊花台。


一眼看见的,便是那身熟悉的明黄轰然委地,如宫宇倾塌。


“大王……”随在后面的王后跌坐在台阶上,然后疯似地扑上去抱住了大王。


“你给我醒醒!”王后抓着大王的肩头摇着,却再也得不到回应,“你不是想我死吗,我还没死你怎么能死!”


王后瞥见大王手里紧握的一块丝绢,颓然地停住手,喃喃道,“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人,你到死都是想着她……”


王后仰天大笑起来,眼泪流了满脸,凄怆悲凉。


夜色深深,元祥透过无边的夜色双眼朦胧着,看见了薛十三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剑。


“元祥!我……”薛十三急急走上前想要解释些什么。


“你不要过来!”元祥退了几步,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对着薛十三。


薛十三眼神一黯,丢下手里的剑,从元祥退的第一步开始,他就知道,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


“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父王!为什么!”元祥激动地走上前,匕首架在薛十三的颈间,微微颤抖着。


薛十三闭上眼睛,脖颈间匕首的冰凉渗入心间,缓缓道,“杀了我吧。”


或许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,我是下人,你是贵人,你总比我有更多的东西会失去……


可我,只有你而已……


“十三……”元祥声音颤抖着,眼里落满的泪一滴一滴摔碎在菊花台上。


从没想过你我再见,竟是这般光景。


元祥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,终于还是缓缓收了匕首,怔怔往后退去。


菊花台上吹着劲风,呼啸着传来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,呜呜然,如泣如诉。


“元祥……”薛十三紧紧抱着元祥,腹间是元祥犹未收回的匕首,粘腻的血沾满元祥的手,艳如彼岸。


薛十三抵在元祥的肩头,满嘴抑不住的血腥之气,分外凄艳。


“对不起,我,不能……带你走了……”


“十三!”元祥几乎是嘶吼着,没顶的悲凉与绝望响彻整个空荡的菊花台,伴着血腥之气,笼住整个京郊。


薛十三笑着,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,倒在了菊花台上,望着黑压压的夜色,喃喃道,“罗娘家瘸腿的小公鸡,都会,打鸣了……可惜,天还没亮……”


话音未落,薛十三盍上了眼睛,呼吸隐在风里,渐渐湮灭……


元祥怔怔地跪倒在薛十三身边,一个劲落着眼泪却是哭不出声来,像是被哽住了喉只剩下低低的呜咽。


元祥看见薛十三腰侧露出一截镶黄的信纸,倏地睁大的眼睛,颤颤巍巍地拿过来打开,霎时点点泪痕沾湿了信纸,晕开一道道可怖的蜿蜒。


信上本是元祥写下的八个大字:


吾心未改,夜夜思君。


如今在这之下歪歪扭扭跟了八个字:


吾心归处,愿与君同。


天色沉沉,像是一张巨大的网,压得人胸口闷闷地,喘不过气。


金黄的菊花台上,汩汩流动着鲜血。


像是重阳的菊花落了满地的红。


宫内报时太监敲起云板:


天地人和,至福恒昌,夜半,子时。


十三,子时到了。


我是不是该跟你走了……



——虐篇完——




终于写完了,断断续续最近也挺忙的,稍微调整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差别。
千万别挖坑寄炸弹,后面还有甜篇,莫急莫慌。
甜篇是傻白天写的,我想她的画风肯定会逆转的~就一个字,甜!
各位看官想跟后续甜篇的,等明年吧(话说只有几天了)
接下来我要准备继续更月下长安了,让断片来得更猛烈些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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